【一年】
文長,慎入
我記得小時候,流行過一種鉛筆盒,壓克力材質,盒子是兩面都可以開,還有很多無用的功能,像是從鉛筆盒邊可以打開一個盒子裝雜物的,蓋子上可以貼功課表, 單鍵彈出一堆啰哩八唆的東西,比如小文具盒,削鉛筆機, 橡皮擦,甚至可立式筆架, 蓋上蓋子還可以玩小小彈珠,。這種鉛筆盒非常難用,不僅能裝的筆很少,還很重, CP值比海平面還低。這種筆盒有的還附上指南針,一個國小生連北邊在哪裡都不知道,怎麼會用指南針? 可是當時的我很喜歡,喜歡到每天都要去摸摸同學的多功能筆盒,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貪婪猥瑣,因為摸了沒幾天之後,同學一看到我就把筆盒收起來不理我了。終於,有一天,我的鐵制鉛筆盒一邊的螺絲壞了, 蓋不上了。我很開心,擔心媽媽不給我買新的,我就使勁的把鉛筆盒踩壞,然後早上校車來之前跑去跟媽媽說:
『媽媽,我的鉛筆盒壞了,你可不可以給我買一個多功能鉛筆盒?』
媽媽當時很生氣,她拿起阿公燒水用的曬乾芭樂木,尼瑪的非常粗,使勁的抽我的腿,揪著我的衣領,口裡咒罵著:『我知道是你踩壞的,怎麼這麼不懂事,怎麼這麼壞!都是你們害的,都是你們!』我一邊哭一邊躲,奈何年紀太小力氣不大,媽媽打斷一根又一根芭樂木,媽的,那個芭樂木真的很粗又很痛。直到阿公阿媽跑來說好了啦,一個孩子為什麼打成這樣,媽媽才停手。我就帶著滿身傷痕去學校上課。
那一年,我八歲。爸媽剛離婚。
我看見媽媽一邊哭一邊燒照片,當時很想衝過去搶,因為媽媽燒的是我跟爸爸的合照,你要燒就燒唄,為什麼不把我的照片留下來,讓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小時候長什麼樣子,想跟人臭屁我天生麗質也拿不出證據。當然,在那之後的十幾年間,我一直不太記得爸爸長什麼樣子。在二十幾年前的鄉下,離婚是個什麼樣的概念?鄉下的孩子們每天早上會聚集在一個點等校車,那些孩子會指著我跟妹妹的鼻子笑:『你是沒爸沒媽的孩子,不要臉!』,其實,沒爸爸跟不要臉真的扯不上關係,我犯不著為了這種事情哭,但是當時哭的很慘。跟妹妹兩個一起,為了保護自己,和其他孩子吵架,那個時候,為了不被欺負,我跟妹妹學了好多好多髒話罵人,從三字經到居然有十八字經都有,只要有人一嘲笑,我們立馬三字經回應。附近的人家都說:『這家的孩子不好,沒有爸爸,整天說髒話。』
你說我無不無辜?
有好多年的時間,媽媽的情緒都不太穩定,二十幾年前的鄉下,一個沒有工作能力,要扛起養活三個女兒的女人,眾人背後里閒言閒語,壓力山大,我們挨打也就是常有的事情,缺點是,媽媽只打我跟姐姐,打到妹妹的時候,妹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媽媽就會抱著妹妹哭。當下,我跟我姐姐都覺得,妹妹這麼小,心機就這麼了了,長大一定更不得了!當時的鄉下,離緣的女人回娘家是件非常可恥的事情,不僅娘家父母沒臉面,連帶在鄉里之間的名聲也會變壞。
然而,當時的阿公厲聲的說:『我們家的女兒不要被欺負了,回家來,拎北養你』,硬是在小房子里隔出一間房讓我們容身,他只是個種田的農夫卻一肩挑起養活女兒跟三個孫女的責任。我的成長記憶裡沒有爸爸,幸運的是,充滿了阿公跟阿媽的身影。人家說:『上帝在你面前關上一扇門,就會為你開啟另一扇窗。』十幾年之後,我爸居然奇跡似的回來了,這是後話。哎,想寫出阿公到底多好,對那被他養活三個孫女的意義有多重大,可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只覺得如鯁在喉,含淚在眶。有一次,我接到新的工作,要去鄉下的某個補習班教課,那個地方我不熟,當時家裡人沒有空處理我的事情,讓我自己騎機車去找,阿公不放心,騎著他的135cc打檔車帶著我到那附近去找補習班,還順道帶我去問了朋友知不知道那間補習班在哪裡,好不容易找著了,我要去教課,囑咐阿公先回家,我知道路了,可以自己回家,轉身我就走了。五個小時後下班,我阿公還站在那裡。
阿公: 『每賽啦,啊我哪等ki, 阿里不會等來每啊抓?』 (不行啦,我如果回去,你如果不會回家怎麼辦?)
那年我阿公91歲。
我的虎口上有一顆痣,很大,只差沒長毛,阿公從小就說:『我們七將來一定很好命! 長的這個是公主命! 如果長在手掌心,那就是皇后命了!』
我說: 『那長在臉上怎麼辦?』
阿公:『嘿德洗五假吼(那就是有吃福)!馬賀!金賀!』
阿公開的這個金口,成了我奴役胖爺的其中一個理由。人家說小時候的陰影可能會造成長大後的心理扭曲,我相信,某種層面上,我扭的挺厲害的。沒有安全感,不喜歡與人分享自己有的,比如分享老公。喜歡囤積食物,囤積所有東西,將來老了很有潛力當日本節目黃金傳說裡垃圾屋的屋主,害怕別人發現自己的不完美,害怕自己說錯什麼話。可是我在家庭觀念這一塊,完全沒有缺少被關愛的感覺。我家很窮,我常說我是鄉下人,我完全不覺得丟臉或怕人說什麼,我很驕傲。有好吃的,阿公說:『溫不要,給七吃』,有好看的,阿公說:『快來看,賊喝跨!』,我結婚那年, 阿公說:『啊依對哩賀某?(他對你好嗎?)』
我:『金賀啦』
阿公:『賀丟賀,溫七洗公助命溜!』(好就好,我們七是公主命耶)
我以為阿公會就這樣,一直跟阿媽廝守下去,在老家等我。
一年多後,我哭著從大門口爬著進祠堂,這是出嫁的女兒回家的習俗:當家裡的長輩離世後,出嫁女子需帶著香燭金紙,嚎啕大哭地從門口爬回家。當時哭號聲此起彼落,誇張到幾近可笑,爬在地上,我的鞋面都磨破了,在這裡長大,第一次,與斑駁的水泥地如此靠近。阿公最愛的黑貓被關在籠子裡,低聲嚎叫。然後,一年了。
你說,一年了,該恢復也都恢復了吧?
一年了,什麼也沒變,太陽還是日升夜降,農地還是春耕秋收,金黃油菜花還是在過年前怒放晴空,鄉下的天還是藍的,風還是清的,貓還是肥的,甚至連阿公的老機車也都還矗在同一個位置。然而,少了什麼。
一年了,你在那邊好嗎? 我們,都很想你。
PS: 這是我阿公跟胖爺唯一一次見面的照片,我阿公看起來真的挺開心的。